卫殊提起了兴致,什么私事,她非得这样藏着掖着地说出来。
楚兰枝瞧着他的脸色,一扫先前的温情脉脉,冷板地拉长了脸,她不知怎么招惹他了,这厮的忽然变脸,摆出一副不好说话的架势来,她不得不迂回逢迎。
“你觉得苏世卿这孩子怎么样?”
卫殊掀起眼皮子看了过来,静静地凝视她片刻后,缓声问她:“什么怎么样?”
楚兰枝身上穿着他的外袍,侧身倚坐在雕镂红窗前,背衬着落白的院落深井,她手肘支起下颌,低敛眉眼若有所思的模样,在他看来是分外养眼的,他也很吃这一套,前提是,她不是冲他的银子而来。
“年年和我说,苏世卿半夜里掌灯看书,常常看到灯油耗尽了才肯作罢。”
卫殊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,年年那个憨憨,就是火烧屋子了他都不会醒,还说什么灯油耗尽,她说这话糊弄谁。
“他这几天在书院里扫雪,一天三趟,你不会真以为他是闲来无事,才在你那院子晃?”楚兰枝暗示得已足够明显。
“不扫雪扫什么?”卫殊揣着明白装糊涂,“事先你没和我商量,就把人留在了屋里头,让他扫雪扫三趟怎么了?”
楚兰枝没想到这事他还给她记着,还记到了现在,“我留人下来不是在这院子里扫雪的,他是个读书人,不走仕途白白废了这一身的才学,岂不可惜?”
“你瞧着他可惜,”卫殊挑事地看着她,“不觉得我也可惜么?”
他也是个读书人,仕途渺茫,一身才学委身于三尺讲堂间,怎么没见人为他可惜。
楚兰枝哑然了半晌,正了神色道: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沽名钓誉,除非你发誓这辈子不入仕,不然谁相信你的鬼话。”
“你出门问问,哪家娘子会让自家郎君发誓不入仕的,”卫殊笑话她道,“你敢问,我就敢发誓。”
楚兰枝料定他不会发誓,懒得跟他扯,有些话不知如何开口,她便唤了他道,“卫郎——”
又来了。
有事求他的时候,就知道唤他卫郎。
卫殊听得耳朵酥麻,瞧她低眉顺眼的娇俏模样,有了前车之鉴后,他知道她要放大招了,顺了她的意道:“呃?”
“苏世卿唤了我一声师娘,”楚兰枝眼里笼着轻烟似地愁绪,喃喃地开了口,“我不能让人白白叫了去,你能否收他入学堂?”
卫殊看不了她那般温柔的姿态,干脆闭眼地回绝了她,“不能。”
楚兰枝被一口回绝,求人不得,她恨不能咬断她的舌头,把说出去的话全给收回去。
她豪迈地从布袋子里掏出了四锭银子,齐齐码在他的眼皮底下,“不会让你吃亏的。”
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了!
“不是银子的问题。”卫殊正经了神色,不和她闹道。
“那就考学,按程序走一遍,放心,我不占你的便宜,不走你这个后门。”楚兰枝硬气地将银子悉数拢回了布袋里。
卫殊静静地打量了她好几眼,被她还在气头上地彻底无视。
他不知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,还是真的气晕了,他想当面说清楚,正常走程序,入了他的三味书院,按学规一年需缴纳四两例银,这和走不走后门没关系,可话到了嘴边,他忍了。
苏团子的考学设在学堂上,卫殊将亲自面考,楚兰枝列席旁听,她明面上是监考,实则是怕主考官从旁作梗,有意刁难苏世卿,特意镇场子来了。
二十二位学童将学堂团团围住,钱团子在外围绕了一圈,游说同窗下注,赌一把手气,看苏世卿能不能考进学堂。
“小赌怡情,压注了压注了,苏世卿能不能进学堂,就看各位压他中不中,三文钱下注,上不设限,来啦来啦,有钱的出钱,没钱的捧个人场,下注喽!”钱团子趁着先生和师娘没到,在外廊上使劲地吆喝。
一群闲着没事干的学童围上了钱团子,纷纷把铜板掏给他,钱团子努力维持着秩序,宋团子拿着记账簿跟在他后头,一一记下各位的名字和银钱数目。
相较之下,孤身站在学堂里的苏团子显然沉寂得多,他身上穿着黑布衫,亦如初见时的瘦削,脸色青白,头低低地埋到胸口,低敛着那双深潭似地眼睛。
旁人看不透他,他也不屑理会别人是如何看他。
钱团子收了满满一荷包的铜钱,吆喝着来到了年年和岁岁身边,“太子爷,公主殿下,就差你俩没下注了,投一个。”
岁岁从兜里掏出了一粒小石子,压到了赌盘上,“下次惹事,上手前少嘣你脑袋一粒石子。”
钱团子被她这浑然天成的霸气给慑住了,默默地来到年年身边,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三文钱。
宋团子拿笔在后面登记着,“卫年年三文钱,下注中还是不中。”
年年看着学堂中的苏团子,“中。”
宋团子提笔在空空无一人的“中”那横栏上,迟迟地不敢打勾,“年年,想清楚了?”
钱团子好言相劝道:“年年,只有你认为他能进学堂。”
“我也下注“中”。”岁岁站队到哥哥这边。
钱团子忍着问她要钱的冲动,终是没开口。
宋团子在“中“那一栏打了两个勾后,捧着记账簿挤到兄妹俩中间,“莫非有什么内幕?”
岁岁皱起好看的眉尖,在爹爹和娘亲中左右为难,“我娘亲力荐苏乞儿进学堂,爹爹看样子不想收他,我没得选,只能站在娘亲这边,你们呢?”
宋团子和着稀泥,“我和串串做庄家,不下注。”
“不站我娘亲这边,通通都是向着我爹爹的。”岁岁入了坑,要把他俩也拉过来填坑,要挟着。
钱团子和宋团子往后退了两步,一心想要开溜。
岁岁回头朝他俩哂笑道,“要是娘亲知道你俩在关键时候没有站到她那边,她会作何想?”
这话一击直中要害。
钱团子和宋团子犹豫再三,一致认为失钱事小,表忠心事大,他们要让师娘知道,无论对错,不管输赢,他们都要抱紧师娘的大腿不撒手!
宋团子在记账簿上又勾了两笔,一脸地大义凛然,实则心疼赔钱心疼到滴血。
年年难得沉默地没和他们闹在一起。
苏团子和他同睡在一个屋檐下,尽管他每天倒床就会鼾声四起,一觉睡到天亮,但他醒来第一眼,总会看见那个弓成虾似地脊背歪倒在案桌上,而他手里攒着的那本书,临睡了都不曾放下。
他摸过吹熄的油灯,灯芯温热,有时还会散出袅袅余烟。
或许这就是娘亲执意要帮苏乞儿进学堂的原因。
但凡见过这般勤勉至极的人,在他最为无助时,谁都不忍袖手旁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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